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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二十章 一梦山万重

第一百二十章 一梦山万重 (第1/2页)

我看见追逐在梦中的大雪飘零,
  
  飞落人间的绚丽,
  
  那像是画,又像是诗,
  
  藏匿的真实。
  
  战鼓声遥遥,城外喧嚣,淮安城内却显得有些静默,百姓对于这些时日来的政局大变已然麻木,多数人都是在自顾自地做事。
  
  祝同生临走前张贴过告示安抚民心,镇西王侯在百姓中亦有着君心如玉的好名声。镇西军入城,没有两道相迎鲜花相送,也没有藏在断壁残垣中的奋起抗争。
  
  对于百姓们而言,眼前的一切不过是生存,生存下去,动乱时节,能有一口饭吃,一间屋住,变天又如何,屋檐下,任由雨打风吹去。
  
  战鼓声中,忽而大风起。
  
  天阴,重云遮天蔽日。
  
  随风而来,明朗晴空一瞬转暗,一股无名的压抑与恐惧从人们心底腾起,让人不自觉地动作放缓,齐齐抬头,向天际望去。
  
  天生异象,苍云中,探出一只满布金鳞的四指龙爪来,随即,苍茫的低吟声轰进每一个人的耳畔。
  
  龙吟声伴着骤降的温度,威压之下,身子骨稍弱,心智不坚的百姓们,已然跪伏在地。
  
  雨滴稀拉飘落,湿意渐渐,只一小会,散溢的水滴在空中凝结,随风覆在大地上,雪白片片。
  
  夏至刚过,六月飞雪。
  
  “哈哈哈哈哈哈!哈哈哈哈哈哈!哈哈哈哈哈哈.”
  
  刺耳的笑声
  
  余子柒,他浑身上下因为大笑颤抖起来,他松开紧握的缰绳,强压住眼角将抖落的泪水,震惊之余,无数种情绪交织在他的脑海中,笑声停歇,他攥紧了赤霄长枪。
  
  真龙降世,启示后人?他从不相信这样的好事会发生在他的身上。
  
  他走过的每一步,他迈过血与沙,他身后呼啸着风与雪,他前进时留下的痕迹,脚踏实地的一步又一步。他走过的每一步,不曾相信好运和侥幸。
  
  他将自己倚在马身上,强行提起支撑着躯体的右腿,向前!向前.简简单单的一小步,却再难以迈出。
  
  那股号令铁军,万众至尊的豪气此刻已荡然无存,天地变色,六月飞雪,蛟龙腾空出世,在天地气象的伟岸磅礴之下,帝王,亦不过是肉体凡胎。
  
  他提不起对抗天命的勇气,只能任由眼眶在狂笑中泛红。
  
  他最终没能迈出那一步,只有不甘的眼神直直瞪向重云,雪花飘落浸湿他的衣甲,
  
  只是短短几瞬,修长的龙身便从苍云探出,在天际腾挪。那在云层之上,独角闪烁着雷光的狰狞龙头,正用着仅剩的一只龙眼扫视着大地。
  
  余子柒竭力昂起自己的头颅,不肯低下,他倚在马身上,攥紧赤霄长枪,他是镇西军的旗帜,绝不能倒下!
  
  来吧,如果这是天命,如果,朕的路在这里就走到了尽头!
  
  他昂起头与龙头对视,双眼炽热火红。
  
  渐渐,那蛟龙转头,目光从余子柒身上扫过,很快,那龙头停住,龙眼默然地盯住一处。
  
  没有轻蔑,没有居高临下,只是无比淡然的随意一瞥。
  
  余子柒,镇西王侯,立于数万铁骑最前方的英杰龙将。
  
  从未入那只真龙眼。
  
  龙眼凝视的方向,淮安城郊,芦苇深处,大鹏宝船。
  
  一众工匠在大鹏宝船上忙活数月有余,终于将这座庞大如小山般的巨兽修葺完成。如今这宝船内塞满了食物淡水和各类需用,工匠,船员都经过严格挑选,各司其职,俨然有序,万事俱备,只等着命令来让这艘宝船重现人世,启航出海。
  
  得知镇西王朝淮安出兵的消息后,有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一直在宝船上的望台上坐着远眺,不曾下台,他们在等人。
  
  高的那个人是巫马坤。
  
  镖局,保的是镖,守的是信义。
  
  无信不立。
  
  巫马坤不知道刘灵官会不会如约而至,但是他会等。
  
  巫马坤带领镖局行走世间,雨打风吹,看遍尘世,这是他接的最后一趟镖,明面上保的是刘灵官,其实是为自己,他要踏破九重山。
  
  巫马坤曾怀疑自己不是佛门弟子,无法修习金刚不坏心法之密,八重山,就是路的尽头。
  
  直到他遇到雷狌,同为八重山的不语禅师。
  
  雷狌是个爽快人,巫马坤在江湖上名声很好,又同为炼体武者,本着探讨之意,将金刚不坏心法倾囊相授。
  
  金刚不坏心法,并不是心法玄妙或有不传之密。
  
  锻体,历经人间百事,受尽人间百苦,心中有佛,才能成佛,参悟天地的境界,只有心境上的顿悟才可冲破。九重山,非真佛不可功成。
  
  说这些时雷狌愤愤不已,“一个不配成佛的人,凭什么!”
  
  雷狌骂得是言达摩,灵童转世,叛出佛门的在世真佛。
  
  世间九重山,只此一人。
  
  巫马坤当即知道,心中有佛,便能成佛,九重山,非真佛不可功成这两句都是屁话。
  
  境界,全凭个人修行。
  
  九重山,是人生之道,非悟不破。
  
  此次出海,他是以个人的名义,在这之前,他已经安排妥当,将大威镖局尽数交到了十五岁的女儿巫马彦君手中。
  
  年轻人的麻烦,就让年轻人去解决,他一步一步蹚过艰辛走到现在,巫马彦君的起点可比他当年高多了。
  
  这段时间他一直留在淮安。
  
  因为他知道有一个人也留在淮安。
  
  九重山,言达摩。
  
  一个叛出佛门的恶僧,收了教坊司出身的青楼女子做徒弟,教的是道法。
  
  而这名恶僧,此刻正坐在巫马坤的身旁。
  
  以巫马坤的能力,找一个想找的人并不难,更何况言达摩从未刻意藏匿自己的行踪,作为天下第一炼体九重山,没人会蠢到去找他的麻烦。
  
  先前,巫马坤常去白马湖寻言达摩,虚心求教。
  
  八重山巅峰,到九重山,只一步之遥。
  
  巫马坤并非名门出身,江湖上摸爬滚打,见过风浪尝过艰辛,他原本是沉得住气的人,可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被这一步之遥卡住近十年。
  
  “我这一生大风大浪,波澜壮阔”
  
  巫马坤第一次在淮安找到言达摩,两人泛舟垂钓在白马湖上,风平浪静,小舟前进,轻微涟漪荡开。巫马坤刚起感慨,立刻被言达摩打断。
  
  “天赋。”
  
  “什么?”巫马坤皱眉不解。
  
  “你天赋不够。”言达摩面无表情。
  
  巫马坤娘亲为了生他足足怀胎两年,最后半年时人消瘦憔悴,腹部巨大,甚至只能在床上养胎,无法下地行走。巫马坤的出生,带走他娘亲的命。
  
  他父亲是跑江湖的镖师,混了大半辈子,凭见多识广的好眼力见做过几年镖头,他认出巫马坤铜皮铁骨,天生入炼体。
  
  天才!巫马家出了个绝世天才!
  
  请来好几个江湖神仙卜卦,算这孩子的命数,卦象出奇的一致,这孩子不成大器,您打了眼。
  
  放屁!
  
  顶级武者从不是一蹴而就,要花大价钱去养,要吃得好休息好,要花大量时间练武,不能干重活,因为练武过后,身体不能累着,会损根基。
  
  巫马坤的父亲倾尽所有,为他安排了奶娘,两个伺候起居的丫头,一个从京城高官家中退下来的厨子,更花大价钱购药材,每日药浴。巫马坤天生登峰破境,体格健硕,高出常人许多,然而三岁才通人语,四岁起习武,苦练五年,九岁才登第二重,而先前,耿将军府上的小儿子,十岁时已经踏破了五重山。
  
  周围的人都说巫马坤的父亲看走眼,魔障般相信自己的蠢儿子是个天才。
  
  这就是命,命里没有的东西。
  
  巫马坤到突破四重山时已经二十岁,诚然他的身形确实较常人魁梧不少,可筋骨此刻已然长成。二十岁的四重山江湖上不多,可也绝不少,一个能在江湖上留下赫赫威名的顶尖炼体武者?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大块头镖师罢了。
  
  炼体艰苦,体魄上的强大是给予人自信最直接的方式,这让巫马坤的脊骨立住,让他拥有面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必卑微低头的尊严。
  
  从小到大,每日修习已成习惯,他人的议论巫马坤不再理会,他没有不良嗜好,钱都花在吃用和药浴上。他接过了父亲的镖头位置,搬运类的力气活是不肯干的。
  
  炼体三十四岁时,镖局走了趟险镖,路上丢了几个弟兄,巫马坤肉身结实,寻常兵刃只能破开浅口,只是这次匪盗的刃上涂了剧毒。
  
  山野间难寻良医解药,一众镖师无可奈何,只能带着昏迷中,仅剩口气的巫马坤匆匆赶路。
  
  最近的村镇要半日,半日内,巫马坤在生死线上来回数次,他连咬牙的力气都不剩下,瘫软着依靠肉体的本能噎住最后一口气。
  
  他强撑着活了下来,数日后,双脚重新踏足地面时,阳光洒下,好似能穿透他的肌肤。他缓缓吐出一口气,感受到有一缕烟从自己丹田飘出,沿着经脉缓缓扩散。
  
  上乘的内功心法,均是各大宗门的不传之秘,且内功修习需感应天地明悟本我,孩童时敏锐,入门最佳。而巫马坤少时愚钝,父亲曾带着他寻江湖上名师求教,得到的却只是些流传甚广的口诀。
  
  巫马坤看见过很多次父亲卑微低头的样子,他记得夜里残灯下父亲用筷子沾酒水书写口决时的失落。他讨厌被这些江湖名流看不起的日子,尊严这两个字,他看得很重。
  
  巫马坤主修炼体,平日刻苦,向来倒头就睡,从不打坐感应自身,内功的修行就此懈怠。
  
  生死线上的挣扎令这具百锻过后的躯体竭尽潜力所有,大病初愈的虚弱肉身腾起这缕烟后忽然灵动起来,这内劲引领着巫马坤感受到每一个细微毛孔的呼吸。
  
  慢慢挥出一拳,劲道一变,悠悠微风在臂膀环绕,拳出风起。
  
  炼体生内劲,一跃八重山。
  
  再睁眼时,三十年苦修的百感交集在他眼角留下一道干涸的泪痕。
  
  巫马坤的父亲已经离世,没能看见这一天,他到死都未曾怀疑过自己的眼力,他命里没有,他认了,他一辈子只是个碌碌无为的镖师。但他相信自己的儿子是天才,一名绝世的炼体武者。
  
  父亲是如此坚定的相信。
  
  破境的那一刻起,巫马坤知道自己定将踏足九重山,他要对得起这份信任。
  
  “天赋不够。”
  
  云淡风轻的四个字,却犹如惊雷在巫马坤心中炸开。
  
  天赋是这世上最无奈的事情,就差这么一点点,这一步,就是一座山的距离。
  
  巫马坤决不会接受这个答案。
  
  小舟在湖面荡起的涟漪突然间急促起来。
  
  言达摩摇了摇头,“你的一生,大风大浪,波澜壮阔.”他一手垂钓,另一只手探出,在巫马坤肩上轻轻拍了一拍,“如何如是,风平浪静,不动如山。
  
  这一拍让巫马坤严阵以待,以为是赐教,落在肩上,却无力道。
  
  巫马坤不解,叹了口气,随即长舒口气,盘腿静坐,小舟浅浅一浮,“九重山,先生如何得破?”
  
  言达摩将钓竿压在身下,侧身,与巫马坤对视,眼里安静坚定。
  
  “那时我叛出佛门,流浪到一个供奉道派的小村子里,每日吃饭,睡觉,领村里的孩童识字。”
  
  “过了一年有余吧,那日很早,天蒙蒙亮,有个村民的小女儿来给我送母鸡刚下的鸡蛋,唱着歌跳着过来。”
  
  “我在这歌声中醒来,起床去磨豆子,想着打些豆浆给孩子们带去喝,那女童在一旁煮水,不时唱几句,我推着磨,手上的劲力就起了变化。”
  
  “方知我是我。”
  
  巫马坤听罢,犹豫几分,还是追问,“就这么简单?”
  
  “就这么简单。”言达摩扭头继续垂钓。
  
  巫马坤沉思一阵,再度开口。
  
  “先生曾是佛,叛出佛门后,见得真我,于是圆满破境?听说先生是为了男女之间的私情,我年少时木讷,纵使心有悸动,自知无果,不敢与其亲近。再后来,娶亲,只是到年纪后的一件责任,我四海行镖,每年见夫人,不过三四面,夫人很好,内事没出过岔子,生了彦君,得病走了。”
  
  “见到您呢,想起您这些传闻,刚刚说话的时候,这些年我第一次想起夫人,却记不得她的样子了。”巫马坤有些唏嘘,“说了些无用的话,每个人的经历不同,心境亦是如此,想来,我怕是做不到同先生一样淡然。”
  
  “世人都说我叛出佛门,这是世人看见的东西,那些约束和规训佛身上的枷锁,我只是抛下了这些。”言达摩手中钓竿一颤,显然有鱼在咬饵,他握住钓竿的手探出根手指压在竿上一弹,一只湖鲤从水中跃出,在甲板上翻腾着身子跳跃。
  
  船舱内,盘腿闭目的美人被鲫鱼身子甩出的水滴溅到,挑眉睁眼,雷光在眸间一闪而过,活蹦乱跳的湖鲤立刻僵直,随即软趴趴地贴在船舱的地板上。
  
  “今天吃鱼。”言达摩换饵,重新下杆,“天有天的道理,道有道的道理,佛有佛的道理,我有我的道理,你也会有你的道理。”
  
  “听上去不无道理。”巫马坤接话。
  
  “听你们俩瞎扯。”舱内的燕栀翻出砧板菜刀,抓起鲫鱼坐到两人身边,熟练地给鱼去鳞,冲着巫马坤努了努嘴,“你要知道一件事。”
  
  “他有着先前每次转世的所有记忆,而之前他经历的每一次转世,都踏破了九重山。”燕栀哼了一声,“凡人终其都只能望其项背的境界,九重山在他眼中并不是什么险峻高处,而是如他的道理所说,吃饭喝水便能如履平地轻松踏足。跟这样的天赋去讲道理,毫无道理。”
  
  言达摩用眼角余光瞥见巫马坤面上的苦涩,后者不再开口,沉思良久,突然哈哈大笑起来,声如洪雷。
  
  “我不是为了追赶这些惊世骇俗的天才踏上的修行路。”
  
  “我没有高贵的血脉,也不是大能转世,我只是个寻常人家出身的寻常人,有些天赋,有些运气,侥幸能在炼体路上走得比常人要高要远。”
  
  “我足够幸运,这条登山路上,能站在高处看风景,美不胜收。”巫马坤大笑,“既然见识到这样的美景,又怎会不让人向往站在山巅之上!”
  
  “我这一生大风大浪,波澜壮阔!”
  
  巫马坤从船头立起,环顾四周,只觉胸襟随声浪在湖水荡开,畅快自如,身边的言达摩淡漠收杆,“太吵,无鱼可钓。”
  
  不知何时,那只鲫鱼已在船头的船型小灶上入锅闷好,果酒的清香从锅盖的缝隙飘出。
  
  巫马坤抽了抽鼻子,言达摩瞧见,指了指舱沿上挂着的葫芦,两人攀谈许久,都有些口干,巫马坤探身去取,手刚触到葫芦,被一句细声拦下。
  
  “这酒是我酿的,想喝,就得应承我一件事。”
  
  巫马坤停手,饶有兴致地看向船舱里,素净美人闭目打坐,纤长的睫毛抖了抖,开口继续细声说话。
  
  “先前听闻镖头重信义,今日听了些话,镖头该是个忠实,真诚之人,追随我,十年内,我助你踏破九重山。”
  
  巫马坤有些迷蒙,“什么?”愣愣补了句,“姑娘是在说笑么?”
  
  燕栀摇头。
  
  “她心怀天下,心里想的都是些伟大的事。”言达摩看向燕栀,不苟言笑的瘦削面庞上终于柔和了些,“踏上修行路不过百日余,想来,是过去的经历给她的这份坚定,她很好,有自己想要去做的事。”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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